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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筆勾消的日曆◎游乾桂
一筆勾消的日曆
作者◎游乾桂

〈丙丁雜貨舖〉的生意一直很興旺,門庭若市,它是我家開的,店號是父親的名字。

為什麼不取甲乙,而用丙丁呢?爸爸很明確的告訴我,該問他爸爸,不是他,丙丁這個店號也是他的名字,是他爸爸取的,他一點都沒有決定過,我想也是,但他的爸爸,也就是我的爺爺早過逝,這件事便成了懸案。

爸爸的名字很俗,但人緣很好,生意向來不錯,一好兩公道是他的口頭禪,他說,信用是口碑,錢嘛,就是通行証了。

講完之後,覺得創意十足,很像廣告台詞,兀自笑了起來,模樣很滑稽。

從我有記憶以來,店裡的生意就相當不錯,人潮不斷,看樣子爸爸想蓋一間大厝的夢,很快就能實現了。

我是父親的「最佳幫手」,黃家叫了一打酒,我送,李家叫了一斤米,我也送,蔡家只要一包香菸,我還是送……可是沒有保証把錢一併收了回來,我終於明白,村子裡的人習慣用賖欠的,算準了黃道吉日再還。

錢是通行証,這話是爸爸說的;但,在我家開的雜貨舖,沒有錢也有通行証,爸爸點頭答應,一條煙、一瓶酒便讓人帶回家了。

賖欠一直是雜貨店最龐大的負擔,一本日曆,掛在牆上,記得滿滿的,累積成了「欠債芳名錄」。

媽媽識字不多,誰欠多少?買些什麼?她記得清楚但寫不明白,往往就得靠我幫忙,那一年我才剛進小學,識字也不多,只好苦讀,賣力記下帳目,我的國學底子,大約是這樣學來的。

雜貨店,表面上生意興隆,村子裡的人的民生用品,幾乎都是我家供應的,我一直聽見米一斤,糖九兩,鹽半斤……大人們忙得不亦樂乎,很快便賣空了上一次爸爸辛苦從宜蘭補回來的貨,猜想必定有點利潤。

可是,每逢年前的幾個夜晚,媽媽卻失眠,在我耳旁輾轉反側,憂傷著臉,四處找錢,這讓六七的歲我有些狐疑,生意興隆為何沒錢過年?

我明察暗訪,終於探出了輪廓。

父親是個好客的人,熱忱歡迎朋友,年節是我家財富最大的失血日,也是家中缺乏餘糧的原由之一,尤其每年十一月半的大拜拜,家中食客盈門,村民魚貫進出,這一天,爸爸會站在我家門口的馬路上,逢人就喊:「給我請客!」熟的、不熟的,識的、不識的全進來了,俗稱吃拜拜,當晚大約就吃掉了努力攢來積累而成的半數金錢了。

平時靜默的爸爸,夜裡聊天卻很盡興,爸爸從不吝嗇,香煙一根一根的送,抽到飽,無限量供應,村子裡的人聚攏過來抽伸手牌,從最便宜的吉祥、新樂園,到貴一點的莒光、長壽,拆了就分,每個人都伸出手來要上一根,一根又接一根,媽媽隱身門簾,看得心臟加速、熱血翻騰,心中直淌著血。

煙的利潤很薄,一包的淨利只有兩、三根煙錢,十個人鄰居抽掉一包煙,等同血本無歸,在斤斤計算的媽媽眼中,簡直蝕老本。

左鄰右舍食髓知味,夜夜來報到,這麼一來,至少得天天得抽上一、二包香煙,爸爸的雲淡風清與媽媽的怒氣沖沖,形成有趣對比。

父親獨特的生意經,猶如放長線釣大魚,每年村子裡至少有兩三場大廟會,輪到作莊的人會大宴賓客,煙酒是必備品,每戶都叫了十多箱貨,一次賺回本;即使打著如意算盤,喊窮仍是常事。

夜裡,父親背著我們,推開柴門,躡手躡腳地鑽進隔壁的阿美婆婆家借貸,千拜託萬拜託,總算借回來了隔日足以補貨的錢。

當時煙酒公賣,明文規定補貨的時效性,排定日期,輪誰補貨就得當天出清,逾時不候,再等下一梯次了;一個輪替需時多久我並不了解,但明白父親非常在意這一天,非得把資金調齊不可,否則沒補到貨,也意味著有一段時間不必做生意了,當就無利可圖。

前一天,他如熱鍋上的螞蟻,額頭三條線,臉露憂愁,嘴裡碎碎唸著,看起來是急得不得了,一直踱著方步,從前廳走到後院,滑進天井,沒有一刻停著,大約是想不出什麼好辦法了;借錢、借錢、借錢,即使父親很有信用,鄰居還是怕著,畢竟這些人全非有錢之人,萬一借不到錢,倒楣的當是媽媽的金飾了,他會慫恿她給典當了。

父親借錢的口碑不錯,有借有還,再借不難,從未見著父親在借錢一事上遇上多大的麻煩,平順中度過難熬的風險。

這一天,冬風冷冽,一老一少,推著一輛人力板車走了五公里進市區補貨,他在前頭拉著,我在後頭推著,一步一腳印踩踏,路途遙遠,爸爸選擇一次補齊所有貨品,否則可是很累人的,氣喘吁吁才回得了家,板車載得滿滿的,回來還得卸貨,搬貨搬到手發抖,卸貨卸到腳酸軟,這大約就是當年的情況了。

我與媽媽一樣納悶,貨款跑去那裡了?

媽媽當面問爸爸:「錢,一定長腳來著了?」

這話倒很幽默,有點卓別林形式的,爸爸更風趣:「它有手,沒有腳?」

「那麼一定有翅膀,會飛吧?」

「應該也沒有,如果有的話,也斷了吧?」

「這麼講,它就是妖怪了,土遁去了?」

爸爸一直陪笑,媽媽連珠炮似的開罵,三字經輪了數回,加了許多自創的,最後冷峻的乾笑了幾聲,長長嘆了一口氣,便逕自進了廚房,他知道再說什麼都無濟於事,只好自認倒楣。

國小課本說,日曆一天撕去一頁,在我家可不是這樣,一年三百六十五天,天天保留,媽媽在日曆空白處寫了密密麻麻的字,有些看得懂,很多鬼畫符只有媽媽看得懂,彷彿天書,那是帳本,等於是錢的秘密通道了。

日曆裡藏了錢,數額龐大卻收不回來。

我翻了幾頁,頁頁都有債主,表示天天有人賖欠。

阿花,米一斤,鹽八兩……
阿腰,米酒二瓶,衛生紙三刀……
登洲,紹興一打,花生半斤……
友義,啤酒半打,針一盒,油兩斤……
阿錡,糖三斤,借八十元……

帳目不同,媽媽淌血的心情相同,的確心煩,欠債不還是沒錢補貨的理由,爸爸做有本生意,村人做無本消費,看來媽媽也是幫凶,人家負責賖欠,媽媽負責記帳,最後由我在年終帶著幾個兄弟,哦,不對,不是兄弟,就我一個人,頂多加上弟弟,負責催討。

過年前的一個月,媽媽開始點著蠟燭,戴上老花眼鏡,挑燈夜戰,把陳年老帳整理出來,一遍再一遍的翻著日曆,再用算盤核對數字,深怕那筆帳漏了似的,最終整理出厚厚一本帳目表,條列分明的,寫在一張紙上,要我登門催討。

那一天,我像個討帳的黑道大哥似的,高喊著還我錢來。
阿花,三十七元五角四分。
阿腰,五十三元七毛六。
春眉,十九塊六。
……
……
也許我不夠凶狠,讓人根本不怕,不還錢的人往往多過還錢的人,經驗告訴我,錢愈少,還得愈快,數目太大了,不是繼續欠著,就是耍賴不還了,父親總是息事寧人,打折優待,過年前能把錢要了回來就屬萬幸了。

德謙的錢最難要,他一年積欠了五百多元,大約是父親出去補貨二、三次的貨款。我去了他家,拿出媽媽給我的借條,他抵賴不還,硬說從來沒有賖過,他是大人,我是小人,不敢爭論,摸著鼻子就回來了。

我簡直是個失敗的催討者,債主不還,我便沒無可奈何,常常敗興而歸,像戰敗的公雞一般,垂頭喪氣。

收回來的帳款少於預期,爸爸的憂傷寫滿臉上,又在後院抽煙踱方步想辦法了,最後一次催討是在除夕夜的前一天,我硬著頭皮推開沈重的木門,頂著寒風出去催討了一回,結果仍舊敗興而歸。

爸爸搖搖頭,嘆了一口氣,做出決定,把收不到的帳,連同日曆,放一把火燒了,熊熊烈火燒去財富,雖是不捨,卻也沒法度。

他給我判若兩人的印象,出門討債時滿臉憂慮的是他,要不回錢選擇喜捨的也是他。

他常提醒我,是我們的,要努力爭取,爭取不到的,鐵定不是我們的,爸爸的話太有哲理了,我有聽實在沒有懂。我一年望過一年,發現這些賖借的債在烈焰中燒成灰燼,早成了父親每一年的儀式。

不再催討了嗎?

我問得巧,爸爸答得更妙。
他說,不討了。
隔天就是新年了,他說,重新開始吧!
債款怎麼辦?
我只是個小孩,一直想不透,高高興興去過年了。
明年呢?
爸爸仍舊在過年前燒毀另一本收不回欠錢的日曆。

他說,這些錢有一天會回報成為我們的財富,太玄妙了。以前不懂,而今慢慢懂了,原來它是無形的,化約成為孩子們良善的特質,這才是一生受用的禮物。

《游乾桂的桃花源》網站:http://www.readingtimes.com.tw/authors/yu/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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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 個評論
11月 4, 2011 上傳
回應故事
故事回應
好有趣的故事!
加一個讚!
這大概就是"以德報怨"的具體表現吧...

故事作者

admin   4月 3, 2011
大家好,我是【說故事時代 Story Online】的管理員小編。
歡迎寫下看完故事後的心得與大家分享哦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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