殺鵝

從前從前，在一個叫做處州的地方，住著一戶養鵝的大戶人家，方圓十里內的餐館酒肆，全是靠他家供的上等好貨，就連知府、道臺家宴客的冷盤上的美饌，也都是來自黃家的養鵝場才顯得出氣派和榮面。

黃老板家的招牌煙燻茶鵝，鮮甜膏腴、皮酥肉嫩，真是香傳千里、遠近馳名。甚至地方上的孩子還流傳著一首即興歌─
　
「鵝鵝鵝，曲頸向天歌！向誰歌？快向黃老板唱支歌！
唱什麼？唱他一曲大黃鵝；包不准，黃老板一時樂呵呵，
賞我一盤鵝肉鵝翅鵝大腿，請我一碗鵝心鵝肝鵝湯喝，
止我饑來解你饞，姥姥娃娃皆歡樂！」
　
由此可知，黃老板家養的鵝肉，是多麼受到老少的喜愛呀！
　
但是，誰知道，一夕之間，養鵝場老板竟然做了一件轟動鄉里的重大決定──那就是他將他名下的三個大型養鵝場全都給賣了，全力供給大兒子向學讀書。這事真是奇奇奇、怪怪怪！一日之間，這件鄉里奇事在鄉親口中傳得沸沸揚揚，畢竟誰都知道黃氏養鵝場可是祖傳七代的家族事業，過去哪個工人要是不小心養死了一頭鵝，愛鵝成命的黃老板可是會拚了老命、像追討自己兒子性命一般地討回公道！
　
還有，他家廳堂上有塊匾額，上頭用筆酣墨暢的草書寫著「以鵝傳家」，象徵著代代相傳的不變決心──過去就算大兒子再怎麼求父親讓他讀書走仕途，黃老板說不准就是不准，甚至還說了：兒子要是轉行去讀書考功名，從此就不得再拜黃家列祖列宗的牌位，免得讓他老人家違背了祖宗規定，來日斷氣後無臉拜見地下的黃家父老！
　
這麼堅持又頑固的黃老板，怎麼捨得賣掉他家祖傳七代的養鵝場，像變了個人似的？這真是太奇怪了！
　
事情傳得開，真相也就很快大白，據說，黃老板的這個驚人決定，跟一樁靈異事件有關……

※
　
「親家公、親家母，讓你們舟車勞頓前來做客，真是不好意思！原本我該親自登門拜訪，但是我這小小生意實在太忙，勞駕二位遠道而來，還請恕罪呀！」黃老板笑開了闊嘴，命管家接過親家的包袱，接待親家到廳堂上入座。
　
來訪的客人是黃家大媳婦的娘家父母陳參和他的妻子，陳參過去是名舉人，家境雖不似黃老板家富裕，然而他可是地方上頗有人望的長老。陳參到中年膝下猶虛，直到四十七歲那年才得了寶貝獨生女兒陳可嵐。經由嬸婆作媒，最後挑中了黃家。原本，陳參也捨不得女兒嫁得遠，又覺得黃家畢竟不是讀書人家，怕女兒嫁去受苦；但從媒人口中得知，黃家只有一兒一女，人丁單純，家產頗為豐厚，做生意也本本份份，料想女兒嫁去不會過得太差，這才答允了這門親事。

女兒嫁到黃家後，陳家兩老每年必定要往返兩趟親自探望，一回是年節前，一回是秋節後。此時正是八月二十。
　
「打擾打擾。」陳參打躬作揖，向黃老板夫婦問安，抱歉地說：「拙荊實在太寵女兒，每逢年節秋節，她就老惦記著女兒愛吃她親手做的糕餅點心，說什麼也要做幾籠給她帶來，我老怕她這樣太打擾親家……」
　
「無妨無妨！」黃老板真心誠意地笑著說：「天下父母心嘛！更何況，可嵐個性溫柔乖巧，也難怪親家這麼疼她，連我妻都喜歡這個媳婦喜歡得不得了呢！」
　
「就是說呀！可嵐這孩子不愧是名門閨秀，知書達禮，我們都很喜歡她呢！」黃老板的妻子接口說。
　
「再說了，」黃老板親手給陳參夫婦奉上茶水、點心：「親家公熟知歷史掌故、又有見解，每回您來寒舍敘敘，咱們泡泡茶、聊聊天，聽您說點兒歷史故事，小老兒我可是受益良多呢，呵呵呵……」
　
四個親家談天說地，十分開懷。後來黃家大兒子和妻子也從內廳出來拜見岳父岳母，陳可嵐看見疼愛她的父母親，開心得臉都紅了，岳婿敘話、母女談心，自是份外熱絡。
　
黃老板還帶了陳參夫婦去參觀了他最大的一間養鵝場，那上萬隻紅嘴白鵝密密麻麻地擠滿了飼養場，黃老板的得意之情，可真是溢於言表。他拉起陳參的手，親熱地說：「親家，您這趟來，正好趕上我們鵝場繁盛豐收之時，我來為您挑兩隻最上等的肥鵝，命人做成煙燻茶鵝給您帶回去品嚐品嚐。」

說時，他親手抓出了兩隻沉甸甸的白鵝，一手提一隻，一公一母，交給鵝場的長工，要他明天一早就將兩鵝給宰了烹了，放進大爐裡用上等的桃花木燻製了，好讓親家明日中午可以大快朵頤。
　
陳參謝過了，眉頭卻有些微皺，看起來好像有什麼心事，但沒說。黃老板太過開心，也未曾察覺。
　
夜裡，陳參父婦照著往例，到西廂房的客房借住幾宿。豈料，隔天一早，就出狀況了。
　
「親家！」陳參難得地氣急敗壞地跑去找黃老板：「您昨天挑選的那兩頭鵝，可叫人殺了嗎？」
　
「照這時辰，應該差不多要處理了。怎麼親家您餓得很急嗎？那我叫人現在就去弄！」黃老板為了誠意，趕忙轉頭對管家交代：「快到廚房吩咐下去，昨晚帶回來那兩頭鵝，快快殺了，拔乾淨毛送進燻爐裡！快！」
　
「是！老爺。」管家得了指令，轉身就要走；陳參突然不顧禮儀，急忙大吼：「殺不得！殺不得！快快叫他們住手！」
　
陳參不但大聲喝止，還親自跑到廚房去察看，確認那兩頭鵝還活著，這才一跤跌坐在椅子裡，臉色煞也忒白，和他以往的斯文體面完全不同，黃老板夫婦不禁傻眼，不知發生了什麼事。
　
好半天，陳參才歎了一聲長氣，抱歉地說：「小老兒今天失態了，盼您體諒……」
　
「不要緊、不要緊，」黃老板安慰陳參，但他還是忍不住問：「只是，我不明白，我家這兩頭鵝……可是有什麼問題嗎？」
　
陳參這才說出真相，他一開口，可聽得眾人都笑了！

陳參說，昨天夜裡，他的妻子做了一個怪夢，夢見那兩頭鵝，正被人扔進沸水裡烹煮，呱呱慘叫聲中，兩隻鵝的頭，竟然變成了一男一女的兩顆人頭，還開口大喊救命！冤枉！他的妻子受到驚嚇，就嚇醒了，還嚇哭了！

黃老板和管家、廚師、工人們面面相覷，廚師們都笑了起來，因為他們覺得，光是聽見要殺鵝就做噩夢，未免也太大驚小怪；那，像他們這樣天天殺幾百隻鵝的人，豈不是都不用睡覺了嗎！

廚師工人這一笑，場面不免有些尷尬。黃老板當然知道他們在想什麼，但又怕這樣對親家太過失禮，他揮手制止，想要開口說些什麼來轉換氣氛；陳參突然開口說——

「你們一定認為拙荊未免少見多怪，所以才會胡思亂夢，對吧！然而，就這麼巧，昨夜我也有一奇遇，與拙荊的夢境一對，可嚇得我一身冷汗，我倆到天亮都未能睡著啊！」

奇遇？這下，大家都不笑了，開始專注聽陳參怎麼說。

「昨夜拙荊先入睡，我因為在做一首詩，獨自到院子裡散步，走著走著，竟然走到了廚房，那時約莫是丑時，廚房裡黑漆漆的一片，我心想走錯路了，正想往回走，突然聽見背後傳來有人說話的聲音……
那聲音未語淚先流，哭得好悲切、好淒涼，伴著清冷的月光，讓我毛骨悚然，心想莫要是撞了什麼不乾淨的東西了。
沒想到，越害怕我就越想看個仔細，於是我掉頭到廚房裡張望，只見月光底下，廚房內這兩隻大白鵝竟然開口說起人話來。
其中一隻對另一隻說，『老伴，你我夫妻三十年一場，難得投胎一起做了鵝，還能結為夫妻，誠屬難得；然而我們實在太命苦，竟然被老黃選中！等到這月兒一退，日頭一出，你我又要被宰殺，下一世不知能否再做夫妻……』
那隻母鵝，哭著回答，『你還記得嗎？你我上一世做人的時候，算命的王瞎子說過，我們將會做七世夫妻，當時我還很高興，滿心以為可以和你世世結為連理；沒想到我們卻投胎做了鵝，下一世不知又要受什麼樣的苦？嗚……想到明天就要被割脖子流血而死、還要被丟進沸鍋裡烹煮拔毛，我好害怕！』」

陳參說到這裡，轉頭看看眾人，所有的人都失去了笑容，換成一付付又驚又疑的神情。他深呼吸，繼續將奇遇講下去─

「後來，我聽見那公鵝轉頭對旁邊的鵝群說，『明日我們夫妻一死，咱家這十幾口孩子，可就拜託你們多多照顧了呀……』
鵝群很有情有義，都哭著答應了，只是他們也悲從中來，不知哪天這樣的噩運也要臨到他們。
後來，我還聽到那頭公鵝對鵝群說，『我王子寧夫婦在此向各位拜謝了！』說時，不斷地彎下頸子，就像是在向鵝群行禮一樣……我回到房內，正好遇上拙荊嚇醒，兩相比對，這才發現我所遇見的，跟她夢見的，是同一件事呀！」

廚師和工人們聽得目瞪口呆，嚇得說不出話來；然而黃老板的妻子反應更是大得出人意表，她放聲尖叫起來！黃老板也不阻止她，只是慘白著臉、眼眶都是淚！

當天晚上，黃老板就叫管家找來買家，把三座養鵝場全給賣了！價錢高低他也不在意，從此全心供給大兒子讀書考功名！

※

「真沒想到，我的一場噩夢，竟然讓親家公把七代的祖傳事業給賣了……」陳參的妻子在回鄉的馬車上，對丈夫說：「老頭，我看你這趟真是撞邪了，要不要路上找間廟，給你收收驚呀？」

豈知，陳參笑了起來。

「不必。」陳參說：「妳那夢是真的做了噩夢，我呢？只是順應妳的夢，來了個權宜之計。」

「啊？」陳妻不明所以。

陳參這才說清楚講明白，他呢，早就希望親家能讓愛讀書的女婿去考功名，只是親家太過頑固，使得女婿登科的夢想遙遙無期。剛好他聽到妻子聽見殺鵝，慈心不忍，因而做了這個怪夢；他便臨機一動，編了個看到鵝在對話的虛擬故事，好讓親家斷了養鵝生意的心，轉為支持女婿讀書。

「啊！你……那麼，親家倒也不至於一下子就變賣了全部的養鵝場呀？親家母又為什麼聽到你說的，會那樣激動尖叫呢？」

「夫人，這妳就有所不知了，」陳參說：「那王子寧的名字，可不是我隨意胡編的，那可是親家母她娘家父親的名字呀！」

「啊！你怎麼會知道呢？」

「哎呀，當初媒人講親的時候，我為了詳細了解親家公的家世背景，不是跟他們要了黃家的族譜來查看嗎？上頭就有寫呀！妳忘了，我可是過目不忘呀！」

「哎呀！原來如此！你可真是足智多謀！只是……這樣欺哄親家公，對他們未免有些不好意思吧！」

「那可沒辦法嘍！我不藉機出此下策，女婿又怎麼有機會一展身手，讀書求官呢！只盼他好好用功讀書，來日報答父母，這不也是給親家祖上添光嗎？哈哈哈……」陳參雙手一攤，朗聲大笑了起來。